《浴火危城》是反映東北鼠疫的國產電視劇,在劇中,伍連德多次力挺中醫,并且對中藥“保肺湯”情有獨鐘,可以說是標準的中醫粉?上,這只是藝術的想象,沒有任何史料的支持。
也有人說,在東北鼠疫中中醫人數遠多于西醫(那是事實),所以犧牲也遠多于西醫(也是事實)。伍連德對中醫的表現是很尊重的,這恐怕也是他以后寫《中國醫史》的原因之一。也很可惜,這是中醫粉的一廂情愿,也沒有史料的支持。
從各種史料來看,事實是相反的,伍連德完全否定中醫對鼠疫的貢獻。
我們先看《中國醫史》吧。
占全書四分之三的下冊由伍連德執筆,其中有專門一章論述這次鼠疫,第十二章《滿清皇朝的覆沒及第一次滿洲鼠疫流行和它的余波。在中國人領導下開始的公共衛生工作》。在這一章里,我們可以看到,東北鼠疫不僅是伍連德的人生拐點,也是中國現代醫學最重要的拐點。它所引起的“余波”,不僅是召開了第一個國際科學會議“奉天國際鼠疫會議”,更重要的是:開始建立以中國人自己主導的公共衛生和防疫的體系,成立了滿洲防疫處;醞釀了中華醫學會和中國醫學雜志的誕生;催生了第一個解剖條例;新醫學校井噴開啟醫學教育的新時代。
那么中醫呢?伍連德只說了這一小段話:“1910-1911年侵襲滿洲及華北的可怕的肺鼠疫流行,雖然它奪去了60000人的生命,使金錢上的損失達一億元,但卻肯定地在中國奠下了公共衛生事業的基礎。從皇帝以下的權威們,他們過去都信仰中醫,現在只能承認他們對嚴重的爆發是無能為力的。他們被迫把工作委托給受過現代醫學訓練的醫生們。”這句話實在令人沮喪。
我們再看《奉天國際鼠疫會議報告》。這次會議是中國第一個國際性的學術會議,是完全由清政府自主主辦的。由于伍連德在抗疫戰斗中的卓越表現引起了國際科學界的嚴重關注,風雨飄搖的清政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豈肯放過炫耀的機會,鼠疫還沒有結束,就開始了會議籌辦工作。清政府邀請的各國專家有:美國2人、奧匈帝國1人、法國1人、德國1人、英國3人、意大利3人、日本5人(包括大名鼎鼎的鼠疫桿菌發現者之一的北里柴三郎)、墨西哥1人、荷蘭1人、俄國6人、中國9人。來自中國各地的代表有12人。此外尚有秘書人員7人。在中國的主場,21個參會的醫生中居然一個中醫也沒有,全是西醫。這說明這次大會壓根就沒有考慮中醫的貢獻,更沒有考慮中醫的感受。
東三省總督錫良在致歡迎詞中說:“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我們中國人一直相信古老的中醫,而數千年的經驗也證明了其對許多疾病是有效的。但是,三四個月以前,中國人對鼠疫還茫然無知,這給我們提供了深刻的教訓,并迫使我們其中的一些人重新審視中醫的價值。”這段話可以做伍連德在《中國醫史》中評價中醫的那一小段話的注腳,顯然,政府主流對中醫失去了自信。
這次會議開了26天,舉行了24次討論會,伍連德作為大會主席參加了全部討論。討論的是一線抗疫醫生們提供的各種流行病學、臨床數據、細菌學和病理學、疫苗等等原始證據的報告。非常遺憾,我們看不到一條中醫證據。自然也沒有提及《浴火危城》的令伍連德信服的“保肺湯”的卓越療效,難道是怕洋人學去了我們的秘方?
伍連德是大會主席,他若真的尊重或者信服中醫,何至于不讓一個中醫參會?何至于不提交一個用鮮血換來的中醫抗鼠疫的證據?
500頁的會議報告中也有數處提到中醫,但不幸無一例外是反面教材。
比如第十二次會議中討論了12個報告。其中全醫生的報告中提及付家甸地區中醫的高死亡率(44%),僅次于搬運工人(46%)。討論時外國專家對這個數據的統計學意義表示了謹慎的懷疑。
王醫生在關于奉天鼠疫的報告中提及商人辦的由中醫管理的“鼠疫醫院”時說:“(某些商人)募集金錢,建立起自己的隔離醫院,由接受傳統教育的中醫管理鼠疫患者,而且根本不使用殺菌劑。兩個星期之內,有160人死去,另外還有4個醫生。當局承受著巨大的壓力,關閉了這個地方!薄爱斁關閉了商人們的鼠疫醫院的時候,抗擊鼠疫的措施開始發揮作用,死亡率迅速降低。”
長春鼠疫防疫首要醫務官鐘寶遜的報告中更不客氣:“開始,不但人民不相信這些措施,而且招致守舊中醫們的反對。中醫們相信,這種疾病能夠治愈,不用采取任何預防措施,這種無知導致9名中醫的死亡。為防止這些中醫給實施的抗擊鼠疫措施進一步設置障礙,我們勉強同意他們建立一家鼠疫醫院,完全由守舊的中醫們管理。但是,這家醫院只運行了7天,就被關閉了。因為已有2名中醫,7名護士感染鼠疫死去。這些中醫的死亡給人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認識到這種疾病的危險,終于接受了正確的防疫措施。”
在第14次會議中,方醫生的報告是關于醫務人員所采取的個人預防措施的,他說:“我們確信,在擔架員、醫院的護理者和當地中醫中出現的高死亡率,是由于他們沒有戴合適的面罩所致。”
伍連德做主席的在自己家門口召開的國際學術會議沒有給中醫一席之地,他也沒有說中醫一句好話。而在他的自傳《鼠疫斗士》中,他同樣沒有說中醫一句好話,有的是多次對中醫的直接批評。
對在鼠疫會議上由全醫生做報告的付家甸地區中醫的高死亡率(44%)一事,伍連德的評價與外國專家的審慎結論不同,他認為是“中醫對鼠疫的病因普遍認識不正確,診察時,通常面對著不斷咳嗽的病人。盡管接連不斷的感染實例已經讓他們見識了疫情的可怕,需要采取極為謹慎的預防措施,但他們還是不戴任何防護口罩。在長春有一個10萬人的地區,西醫極少。在鼠疫大流行中,中醫的生意特別興隆。其后果是登記在案的31位執業中醫中,17人死于鼠疫(約占54%)。”對中醫的愚昧、頑固和貪婪的批評之意甚為明顯。
伍連德還揭露鼠疫中中醫干擾防疫、肆意斂財的負作用!猖狂詆毀防疫處工作的,是那些地方庸醫。他們屢屢欺騙公眾,聲稱他們能治愈鼠疫。每當發燒并咳嗽的病人來求診時,他們總是說預后良好并將脈禮裝入腰包。如果疾病不是傳染病,病人當會恢復,于是這個庸醫便會名聲大振;如果適值真正的鼠疫患者求診,則病人和庸醫通常都會雙雙死于非命。僅在付家甸一地,舊式執業中醫中即有7人死亡。其中有一位自命為當地‘醫學研究學會’副會長,他驚恐萬狀的妻子為了使家人逃避隔離,竟將他的尸體棄之街衢!薄爱敃r,任何人只要讀點古醫書,即可掛牌行醫,因而不乏庸醫。一個頗有影響的團體,曾設法說服了道尹,由政府出資4000元,設立了一所鼠疫病房,采用中醫治療法…應其所請,我們將10位已確診的病人送去治療,結果全部死亡。(接著)收到這些貴人的來信,央求我們不要再送病人,因為他們發現肺炎鼠疫是不治之癥。5天內4000元即無影無蹤了。”
1910-1911東北鼠疫之前16年的1894年,在中國南方的廣東和香港地區也發生過一次鼠疫大流行。那次是腺鼠疫,雖然病死率比東北的肺鼠疫低得多,也是歷史上極為恐怖的瘟疫!吨袊t史》也有一章《1894年由于鼠疫的傳播引致廣州和香港的大流行及一樣做的進一步鞏固》專門論及。
那次鼠疫從3月持續到7月結束,究竟死了多少人,不得而知。據有的作者估計,在150萬人中,死亡有10萬。伍連德認為,這次鼠疫的主要意義是“導致公共衛生的明顯進步”。實際上,這次鼠疫的最大意義也許是北里柴三郎和耶爾森分別發現了鼠疫的病原體---鼠疫桿菌。有了這個發現,才有16年后伍連德盡情施展的機會。而對中醫的表現,伍連德同樣惜墨如金,只是引用了《博醫會報》中嘉約翰的一句評論“中醫治療這個疾病的方法是完全失敗了”。嘉約翰(1824-1901)是早期來中國的著名傳教醫生之一,1859年他創辦了中國最早的教會醫院博濟醫院,1898年又創辦了第一所精神病醫院。他還建西醫學校,為中國培養了本土培養的第一代西醫大夫。他也是1886年成立的第一屆教會醫學聯合會的主席。
嘉約翰的評論在同一章中伍連德又引用了一次:“(1894年的鼠疫)但嘉約翰提及,以中醫方法治療鼠疫的失敗,引起人們的深刻印象,以至于在流行中間,就設立了一個通風良好,并且能保持清潔的臨時鼠疫醫院。”顯然是指當時的中醫診所(或醫院)環境臟且不通風。
綜上所述,伍連德對無論是他親歷的東北肺鼠疫,還是他沒有親歷的廣東腺鼠疫中中醫的表現,都是完全否定的。他沒有尊重過中醫,沒有給過中醫參加國際會議的機會,更沒有情有獨鐘過什么“保肺湯”。作為歷史人物,他的中醫觀是否正確,大可以討論或批評;他的中醫觀究竟是什么,卻只有一個事實,無法歪曲。